和田以西十公里,巴格其镇在正午的骄阳下蒸腾着热浪。当我踏足约特干故城时,一阵裹挟着细沙的风扑面而来,仿佛不是气流,而是时间本身粗粝的呼吸——它吹过我的面颊,带着两千年前于阗王城佛寺檐角的风铃声,带着商队驼铃在丝路上的回响,带着深埋沙海之下无数未被言说的往事。这座斥资五亿、占地百亩的宏大文旅工程(新疆果业集团三十年深耕的结晶),并非冰冷的仿古建筑群,而是一封以砖石、光影与虔诚匠心写就,寄给古于阗的情书。
夯土的城墙在炽烈的天光下泛着金黄,像一卷被烈日晒得滚烫的古老羊皮纸徐徐展开。指尖拂过墙面粗粝的肌理,沙粒簌簌而下,一种奇异的战栗瞬间贯穿血脉。这触感,与记忆中大英博物馆恒温玻璃柜后那片于阗出土的陶器碎片何其相似!只是彼时只能隔空遥望的冰冷遗物,此刻却在故城的手工作坊区获得了炽热的生命延续。我蹲踞于一位维吾尔老匠人身旁,看他布满岁月沟壑的手稳稳扶住旋转的陶坯。泥胚在他掌心温顺地生长,渐渐显露出双耳细颈的优雅轮廓——那是典籍中记载的于阗陶罐的模样。老人不言,只将陶轮踩得吱呀作响,这单调而执拗的声响,碾过了两千年的晨昏。
展开剩余76%暮色四合,如佛陀的袈裟温柔地覆盖了故城。我独自步入西南一隅复原的小佛寺。殿内光线幽微,仅有几盏酥油灯在沉厚的黑暗中摇曳出微弱的光晕。借着这飘忽的光,仰头凝视四壁:那些依据丹丹乌里克千佛洞残片精心临摹的壁画正从暗影中浮现。佛陀低垂的眼睑饱含着洞察世情的悲悯,供养天女的裙裾仿佛还在御风轻扬。指尖悬停于冰冷的墙面,与画中线条保持着咫尺之距,不敢触碰,唯恐惊扰了这份跨越时空的脆弱宁静。一位年轻的复原画师曾告诉我,为摹写天女衣袂上一道流畅的弧度,他枯坐三日,翻阅无数残卷,只为让湮灭的笔触在当代苏醒。此刻,灯光摇曳,壁画上的天女似乎对我眨了眨眼——是光影的诡谲,抑或是沉睡的魂灵在夜色中悄然苏生?
故城的夜,在子时被一声苍凉的号角骤然撕裂。大型沉浸式实景演出《故城夜祭》拉开了帷幕。鼓声如大地的心跳沉沉擂响,火光骤然腾起,将整座城池映照得如同白昼。盛装的“于阗王”与“王后”在仪卫簇拥下登上高台,华服上的金线在烈焰映照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舞者们赤足踏过滚烫的沙地,裙裾翻飞如沙漠风暴中的花雨,吟唱古老歌谣的声浪直抵云霄。倏忽间,灯影流转,场景幻变,丝路商队满载着和田美玉与异域奇珍穿城而过,驼铃叮当,仿佛一串遗落在时光甬道里的音符。我立于沸腾的人潮之中,热泪却毫无征兆地漫过眼眶——眼前这极致的繁华喧嚣,如同一面明镜,映照出的却是历史深处更为浩大而永恒的寂灭。这烈火烹油般的盛景,终究是沙海蜃楼,曲终人散后,唯余风声呜咽,诉说着所有辉煌终将归于尘土的宿命。
月光如练,清冷地洒在空寂下来的街巷。白日的喧嚣与人潮退去,故城显露出它最接近历史本真的骨骼。我踟蹰于迷宫般的小巷,足音在黄土墙间激起轻微回响,仿佛在与看不见的往昔跫音应和。在一处僻静的转角,一堵未经修饰的原始夯土残墙沉默矗立,月光在它嶙峋的躯体上切割出深邃的明暗。这是故城建造者有意保留的“伤疤”,是向真实历史遗迹致敬的谦卑姿态。抚摸着这粗粝而真实的肌理,我突然彻悟:那些美轮美奂的复原殿宇、流光溢彩的夜宴,固然是今人对逝去荣光的深情招魂;然而真正让古于阗之魂不息地搏动于当下的,是这月光下无声的断壁,是手工作坊里匠人指尖的泥痕,是画师笔下艰难复活的线条,更是无数如我一般的寻梦者,在触摸这片热土时,胸膛里那一声与古老心跳共振的深沉回响。
黎明将至,我登上故城最高的角楼。东方的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星辰渐隐。俯瞰之下,整座城池仿佛一艘从历史深渊缓缓驶出的巨舟,承载着古于阗的残梦与今人复兴的雄心,正欲启航。巴格其镇的炊烟开始袅袅升起,人间烟火气温柔地拥抱了这座“故”城。两千年前,于阗的僧侣曾在同样清冽的晨光中踏上东行传法的漫漫长路;而今日,我的足迹反向而行,只为追寻他们背影消失的方向。
约特干故城的存在本身,便是一个磅礴的隐喻——文明从未真正死去,它只是以记忆为种子,借虔诚的双手重新培育,在每一个愿意倾听沙粒低语、感受泥土脉搏的心灵深处,一遍遍复活,一次次重生。当第一缕朝阳刺破云层,金色的光芒瀑布般倾泻在城头,我仿佛看到无数透明的身影——画匠、陶工、商贾、僧侣——在光中微笑,然后如沙粒般随风散去,融入新一天的市声。他们走了,却又永远住下了。
离去的路上,一粒微尘不慎落入眼中,激出滚烫的泪。这泪为谁而流?为消逝的佛国,为永恒的沙海,抑或是为人类文明血脉深处那斩不断、理还乱,纵使黄沙百劫,依旧倔强重生的不死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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